《蘇東坡夢會朝雲》 – 粵劇與粵曲

《蘇東坡夢會朝雲》 – 粵劇與粵曲

 

去歲末, 在新光戲院觀「文千歲藝術專場」之《蘇東坡夢會朝雲》一劇。 文千歲先生雖然已不年輕, 但演中、老年的蘇東坡, 揮洒自如, 扮相依然倜儻, 腔音蒼勁沉實。 曾慧演朝雲一角, 「芳腔」也見功力。 有幾個腔雖然收得不順暢, 但「反線中板」及「反線二王」均韻味十足。 反線二王結句拉腔, 贏得滿場掌聲。 (資深的粵劇觀眾會在適當的段落拍掌叫好。 正如在京劇《四郎探母》中, 四郎楊延輝一段「西皮快板」, 最後一句「扭轉頭來叫小番」, 必定贏得滿場喝采一樣。)

 

戲劇不是歷史, 編劇家大可自由創作。 但, 蘇東坡及朝雲均為歷史人物, 在可能的情況下, 創作時應大致忠於歷史。 歷史沒有記載的, 可以創作, 但正史上記得清清楚楚的, 我不同意肆意改動。 畢竟戲劇除了娛樂觀眾之外, 也有「教化」的作用。 如果任意篡改歷史, 誤導了觀眾, 使觀眾「以假作真」, 以訛傳訛就不好了。

 

我想提出值得商榷的有以下數點:

 

(一)在首幕中, 一出場的蘇軾在朋友秦觀,佛印的稱呼中, 已是「東坡」了。 按, 蘇軾於宋神宗熙寧四年至熙寧七年(1071-1074), 通判杭州時, 並未號稱「東坡」。 烏臺詩案(1079)後, 蘇軾被貶黃州。 在神宗元豐四年(1081), 居黃州時, 他在州門東面開荒耕種。 白居易被貶為忠州刺史時,曾作《東坡種花》詩。 白居易是蘇軾的偶象。 蘇軾將自己開發的耕地取名「東坡」。 從那一年開始, 他才自稱「東坡居士」。

(二)在首幕中, 朝雲已是成年女子。 蘇軾和她初會便將她納為妾侍。 如果我是蘇夫人, 我也會極不高興呢。 按, 朝雲是在熙寧七年在蘇夫人王閏之憐惜下, 買下作為侍女的, 當時朝雲約十二歲。 多年後, 蘇軾被貶黃州時, 才將朝雲收作妾侍。

(三)劇中的蘇夫人王玉佛, 是編出來的。 她在劇中對朝雲刻薄怨毒, 又貪慕虛榮。 最後, 在蘇軾被貶往海南島前, 下堂求去。 按, 蘇軾前後有兩位夫人。 第一任夫人王弗, 是青神縣鄉貢士王方之女。 蘇軾於仁宗至和元年(1054)和她結合。 她為蘇軾生了長子蘇邁。 英宗治平二年(1065), 王弗病逝, 年二十七。 這位夫人, 聰慧有識, 蘇軾在《亡妻王氏墓誌銘》中, 寫得很清楚。 十年後, 即熙寧八年(1075), 蘇軾知密州時, 寫下了千古傳誦的悼亡詞《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追思這位夫人。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 自難忘。… 料得年年腸斷, 明月夜, 短松崗。」千載下來, 人們普遍認為這首悼亡詞比唐朝元稹的三首悼亡七律《遣悲懷》更情真意切。 蘇軾於熙寧元年(1068)續娶王弗的堂妹, 王介的幼女閏之為妻。 這位夫人, 也是賢淑, 體貼, 善解人意的。 她為蘇軾生下了次子蘇迨及三子蘇過。 哲宗元祐八年(1093), 王閏之卒於京師, 年四十七。 在《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中,蘇軾表達了沉痛的哀思: 「婦職既修, 母儀甚敦。 三子如一, 愛出于天。 從我南行, 菽水欣然。... 曾不少須, 棄我而先。 孰迎我門, 孰餽我田。」 蘇軾的弟弟蘇轍在《祭亡嫂王氏文》中, 寫道「貧富慼忻, 觀者盡驚。 嫂居期間, 不改色聲。 冠服肴蔬, 率從其先。 性固有之, 非學而然。」蘇軾在元豐五年(1082)所作的《後赤壁賦》中, 記述了王閏之的一件事。 時在初冬, 霜露已降, 有兩位朋友和蘇軾共叙。 蘇感歎「有客無酒, 有酒無肴, 月白風清, 如此良夜何?」 歸家與夫人商量, 夫人說: 「我有斗酒, 藏之久矣, 以待子不時之須。」請看, 這是多麼的體貼! 趙德麟《侯鯖錄》中說有一次在元祐七年正月, 王夫人說: 「春月色勝如秋月色, 秋月令人悽慘, 春月令人和悅, 何如召趙德麟輩來, 飲此花下。」 蘇軾大喜, 說: 「吾不知子亦能詩耶, 此真詩家語耳。」 於是, 召來了趙德麟, 詩酒言歡。 蘇軾寫了兩首《減字木蘭花》, 由此看來, 蘇夫人也是很有情趣的。 前後兩位蘇夫人和劇中的蘇夫人相比, 真像是芳豔芬和李香琴(所演的人物)的分別呀!

(四)劇中, 朝雲病逝, 蘇軾與她夢中相會後, 次天便上路往海南島了。 按, 朝雲於哲宗紹聖三年(1096)七月, 在蘇軾貶居惠州期間病逝。 蘇軾之後還在惠州繼續經營「白鶴新居」, 紹聖四年二月建成後, 住至四月才離惠州往海南島的。

 

談完了《蘇東坡夢會朝雲》這套粵劇後, 我還想繼續說說陳笑風先生的一首名曲, 名字也是《蘇東坡夢會朝雲》。「風腔」沉厚醇深, 這曲的曲辭也寫得精鍊。 曲中, 用了頗多蘇軾的詩詞名句, 如禿頭反線中板的「癡情已逐曉雲空, 不與梨花同夢」, 取自《西江月.梅花》, 將「高情」改為「癡情」。 乙反中板的「人似秋鴻來有信, 事如春夢了無痕」, 取自《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 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 乃和前韻》。 後詩雖與朝雲無關, 但用來亦算合適。 可商榷處在於

 

(一)朝雲魂返, 與蘇東坡相會, 東坡說: 「最慘是幼子喚娘親, 終日淚珠來洗面。」 朝雲說: 「忍聽夫哭兒啼, 苦恨朝雲命短。」 她說想「為幼子來多親餵哺, 讓佢多溫暖。」 按朝雲於1083年生子蘇遁, 這便是蘇軾的《洗兒戲作》詩中所說的「但願生兒愚且魯, 無災無難到公卿」的幼子了。 可惜, 蘇遁於次年便夭折了。 朝雲十二年後才辭世。

(二)夢會朝雲時,東坡說要「填平那水千頃, 讓長堤快建, 來往孤山, 湖水不濺。」按「蘇堤」是蘇在第二次知杭州時, 在元祐五年(1090)疏導西湖, 用挖出的污泥堆積而建的。 這是一項水利工程的「副產品」, 當時朝雲還活在蘇軾身邊。

(三)曲詞中, 蘇有一句「恨朝廷降旨, 我將再度南遷。」 按, 蘇軾是忠臣, 《宋史.卷338》中記載他「自為舉子至出入侍從, 必以愛君為本, 忠規讜論, 挺挺大節, 群臣無出其右。」 蘇軾在連連被貶都樂觀豁達, 隨遇而安, 自己開解自己。 在弟弟蘇轍被貶雷州而他被貶海南時, 尚有「莫嫌瓊雷隔雲海, 聖恩尚許遙相望」之句。在惡劣的環境下, 他也能夠做到「此心安處是吾鄉」, 所以用一個「恨」字不太適宜。 我提議改為「嘆」字。

 

《宋史》說蘇軾「渾涵光芒, 雄視百代」, 清朝趙翼《甌北詩話》說他「才思橫溢, 觸處生春, 胸中書卷繁富, 又足以供其左旋右抽, 無不如志。… 此所以繼李杜後為一大家也。…李詩如高雲之游空, 杜詩如高嶽之矗天, 蘇詩如流水之行地。」 他留下的作品有詩2700多首, 散文4300多篇, 詞320多首。 他也是著名的書法家, 畫家。 這樣的大文豪, 我們應該尊重敬愛, 對他的作品應該珍重研究和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