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粵曲的上下句說起
從結構上來看,粵曲好像詩詞一樣,有一些固定的規律,其中一項是分上、下句。一般的梆黄、南音、口古等,都有上下句之分。上句收仄聲,下句收平聲。每一首粵曲都以上句始,以下句終。小曲一般不分上下句。(有些撰曲家主張小曲也應要分上下句。) 梆黄上下句的結束音是固定的,且平喉與子喉的結束音也有一定的準則。平時操曲,如果不熟曲,拿起曲紙便唱,很容易拉錯腔。多年前,聽龍劍笙操曲,唱《碧血寫春秋之三召》,在士工慢板上句的第一頓收錯了腔。發覺唱錯後,她自己也笑了。
我想用幾個例子來談談上下句拉腔的問題。梁天雁先生早年所撰的《湖山盟》,由鍾雲山、嚴淑芳主唱。在長句二王一段,鍾雲山唱到「此乃份所應為,徒令我抱慚靦覥」,完了上句,輪到嚴淑芳唱。唱到「但願蒹葭依附,偕老年年」,應該要收腔完成下句了,但嚴淑芳沒有收腔,一直唱至「船過柳蔭,心似萬千柳線」才收腔。這樣,鍾與嚴兩人連續都唱了上句,是一個失誤。後來,梁天雁將此曲重新編寫,成了《蘇小小組曲》之《游湖》,親自和嚴佩貞合唱,將錯誤更正了。
再看另一例子。陳小漢和李敏華唱《亂世佳人》,在士工慢板上句的首頓「聆嬌一席話,李靖茅塞頓開」,陳小漢拉了「上」音。這其實是應該要拉「尺」音才對的。後來的演唱者大都跟隨了B哥的唱腔。
在《牡丹亭驚夢之倚鞦韆》一曲中,子喉起唱「追信」引子「倚鞦韆,花間聽杜鵑」,之後唱小曲「花好月圓」,接着唱士工滾花,唱到「小立銀塘驚影艷,閒穿芳徑碎金蓮」時,很多演唱者會拉腔作下句來唱。但因「追信」為小曲類,所以這裡不應該拉腔,應要在唱到「迴欄九曲折蠻腰,倦倚牡丹亭,不覺沉沉夢遠」時才拉腔,作為整曲的開始時的上句。同樣,我們來看一看《摘纓會下卷》。它有兩個版本。一個以「追信」開始,唱詞是「保江山,軍威喪敵胆」,唱到長句二王「不願作金鈐十萬,去憐惜花落花殘」時,不應拉腔,要唱到「護花自有東皇,莫求助於沙場鐵雁」時,才完成上句。另一版本以「倒板」開始,唱詞是「烽煙瀰漫」。因為「倒板」屬梆黄類,所以這短短的一句,已是這曲開始時的上句了。在唱到長句二王「不願作金鈐十萬,去憐惜花落花殘」時,應該拉下句腔了。
在新馬師曾與崔妙芝所唱的《風流天子》中,崔妙芝的角式是女扮男奘的酈丞相,但她全曲都唱子喉,這個演繹方法有些奇怪,但問題不大。今日在演唱會上,演出者大部分都唱平喉了。不過,很多演出者在唱平喉時,竟然跟了崔妙芝在唱片中的子喉腔來唱,做成了失誤。
何非凡與凰鳳女所唱的《重台泣別》是社團名曲。其中,士工慢板板面托白是「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里餘,各在天一涯。」若照唱片中何非凡的唸法,則連續四句均以陽平聲結束,是不合格律的。這四句本來是《古詩十九首》中第一首《行行重行行》的前四句,第三句應是「相去萬餘里」,收仄聲,這才符合格律。但在演唱會上,幾乎所有演出者都跟着錯誤的曲紙來唸了。
作為中國人,我覺得要略懂中文的平仄並不困難。一個以中文寫作的作家,不曉得平仄,是不可思議的。但,很奇怪,獲得二零零零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的高行健,居然好像對平仄及對聯的規格也不懂似的。他的代表作《靈山》無疑是一部出色的小說,但在小說開始不久,竟然出現了兩副所謂「對聯」。第一聯是「歇坐須知勿論他人短處
起步登程賞盡龍山秀水」,第二聯是「別行莫忘耳聞萍水良言 回眸遠矚勝覽鳳裏靈山」。姑勿論這兩對對聯對得好不好,單看其表面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問題。第一聯上下聯都收仄聲,第二聯上下聯都收平聲,這是不合格的。一般來說,所有上聯均須收仄聲,所有下聯均須收平聲。即管有人說上聯可收平聲,未必一定要「仄起平落」,但也必須做到「平起仄收」。(例如「無情對」〝五月黄梅天
三星白蘭地〞是「平起仄收」的。) 看來是高行健是在抄寫那個有「飛檐跳角」的凉亭上四根柱子上的兩對楹聯時抄錯了。其實第一聯應是「歇坐須知勿論他人短處
別行莫忘耳聞萍水良言」,第二聯應是「起步登程賞盡龍山秀水 回眸遠矚勝覽鳳裏靈山」。雖然,即使抄對了,這兩對對聯也並不是甚麼佳作,但起碼「合格」了。
在今年七月的書展中,買了一本「金學」大師楊興安先生的近著《金庸小說與文學》。書首有一嵌名聯「射雕張弓文壇光耀百世名號漆金
逐鹿勒馬讀者猶遍九州不論賢庸」,將金庸的名字嵌於上下聯的聯尾,作為「韻腳」。作者似乎很欣賞自已這對對聯,不但將之贈與金庸,又將這聯印於書的封面。但這聯的對仗不甚工整。「猶遍」怎可對「光耀」?「不論」怎可對「名號」?「賢庸」怎可對「漆金」?特別是「金」、「庸」二字,無論用粵音或普通話去唸,都是一為陰平聲,一為陽平聲,嵌於上下聯的聯尾,違反了最基本的「仄起平收」或「平起仄收」原則。
名學者金開誠先生(一九三二至二零零八) 在一篇題為《聽戲經歷漫談》的文章中,述及昔年在上海看著名武生兼老生蓋叫天(一八八八至一九七一) 演出《賀天保》,見舞台兩邊掛着國畫大師吴湖帆先生(一八九四至一九六八) 寫的一副對聯:「英名蓋世三岔口
傑作驚天十字坡」。蓋叫天原名張英傑,其代表作是《三岔口》及《十字坡》。這副簡單的聯嵌字巧妙,語句自然而對仗工切,才是嵌名聯的典範呢。(見研究京劇文化及京城文化的徐城北先生選編之《梨園集》。) 這副聯今已書於杭州西湖丁家山麓蓋叫天墓前的門樓上。
所以,我們應該要認識中國文字的〝平仄〞,這樣,不但在唱曲時會少些出錯,還可以提升我們欣賞中國文學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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