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情話蘇東坡》一劇
《情話蘇東坡》一劇,是李居明先生「振興粵劇」的第十三個「戲寶」(按:「戲寶」兩字,取自李先生的《編撰人的話語心聲》) 。我看的是於四月二十六日演出的那一場。
李先生說在撰寫此劇之前,「差不多把蘇東坡一生的著作都草草看了一次」。
蘇東坡一生著作豐富,先談他的詩。他存留下來詩有二千七百餘首,是其「渾涵光芒,雄視百代」的各體文學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他的詩集共有五十卷,我書櫃中有兩套。一套是清朝馮應榴輯注、黃任軻及朱懷春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分六冊,共二千七百多頁。另一套是清朝王文誥輯註、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出版的,分八冊,共二千八百多頁。其次談他的詞。他存留下來的詞約有三百三十多首。我擁有兩套他的詞的全集。一套是清朝朱孝臧編年、龍榆生校箋、朱懷春標點的《東坡樂府箋》,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只一冊,四百八十多頁。另一套是鄒同慶、王宗堂合注的《蘇軾詞編年校注》,由中華書局出版的,分三冊,共一千一百多頁。由於蘇東坡是文學全才,除了詩及詞外,他還寫了大量的文章,是「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蘇軾文集》有七十三卷,存各體散文約四千篇。我有的一套是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出版的,分六冊,共二千七百多頁。如果要將蘇東坡的一生著作「草草看一次」,大家認為要用多少時間?我對李先生的「速讀」能力十分佩服。
李先生說「記得一次去日本見到一本難能可貴的《蘇東坡詩詞集》,要將整整廿多本其他詩人的書一起購買才可擁有,結果我的弟子為我一人一本的帶回了香港。」其實,能和蘇東坡「平起平坐」,擺在一起的詩人的著作,一併買了下來也是好的。將來也許有用呢。我不知李先生平時可有空去逛逛香港的書局。我所有有關「蘇學」的書,都很輕易的在香港便可購得,我相信一定比李先生所購得的便宜。不必在日本買,不必「禮失求諸野」。在香港的某書局三樓,我見到有一套二十冊的《蘇軾全集校注》,由張志烈、馬德福、周裕鍇合編、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全套書原價4480元,減售3808元。由於我已有齊「坡仙」的作品,所以也不必再要添置一套他的全集了。(除非日後再有大幅度的減價!)
有關「蘇軾研究」的書有很多很多,使我這個視蘇東坡為偶像的寒生在每次想購買時都要翻揭檢查一輪,去判別「是書是否佳作」。即管如此,我也買了不少。愛屋及烏,他的父親蘇洵、弟弟蘇轍、幼子蘇過的著作我也見一本買一本,反正書的價錢也算相宜。如果有蘇小妹的著作,我也一定會買,可惜蘇小妹是「子虛烏有」的。其實,為了節省時間,李先生在撰寫有關蘇東坡的戲劇時,本不必要讀蘇東坡的全集。與其「草草」翻全集,不如慢慢精讀一些好的選集。但,在寫有關蘇東坡的戲劇前,除了要看他的作品外,有關他的歷史、生平的書也一定要參考。由孔凡禮撰、中華書局出版的《蘇軾年譜》,長達一千四百多頁,很有參考價值。林語堂、康震等都寫過詳實的蘇東坡傳記,也可一讀。他的弟弟蘇轍的著作也要看。蘇軾說過弟弟的文章寫得比自己的好呢。從蘇轍的著作中,我們也可以找到大量有關蘇軾的素材。
看看《情話》一劇吧。演員是出色的,但整劇的問題實在太多了。一般的粵劇觀眾見到了有詩、詞、對聯、荔枝、東坡肉、舞劍等的情節,已頗容易滿足,眉飛色舞了,何況黎駿聲、陳韻紅、彭熾權、李秋元、孫業鴻等演員都很努力,交足功課,唱做俱佳呢。於是,散場時,這些觀眾自然沾沾自喜地離場,認為對蘇東坡這個歷史人物,又知多一點點了。但,只要是對蘇東坡這個人物稍有認識的,都會覺得戲劇堆砌過甚、張冠李戴、沒有文學常識、歪曲歷史,等等。先說一些較容易修理的問題。劇中的反派章惇,歷史上真有其人,但全劇的唱詞說白中,這個人變成了「章敦」。這是一個馮京馬涼的問題而已,但不知為何會有此一錯。有一段字幕說是「十板南音板面」,但臨場奏出的是「八板南音」。全劇中,詩、詞、賦、對聯不分。《念奴嬌. 赤壁懷古》本是詞,卻屢說是詩。又將這詞稱作《赤壁賦》,不知蘇東坡的《前赤壁賦》及《後赤壁賦》乃是散文而不是這首詞。在劇的後半中,又有稱對聯為詩的。希望在再演時起碼能將這些「小錯」改正過來。
談到有關歷史這個大問題了。當然,戲劇不等同歷史,編劇家大可發揮自己的創意去寫劇本,但最好還是不要篡改過甚、歪曲事實、誤導觀眾。畢竟,戲曲除了提供「視聽之娛」外,還有「教化」的作用。元代的劇作家、《琵琶記》的作者高明說過一句語重心長的話:「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一般知識水平不甚高的觀眾很容易被誤導,以假為真。數年前,我曾經在一本曲藝刊物上寫過一篇文章,批評了一套由文千歲、曾慧等演出的《蘇東坡夢會朝雲》,指出其內容嚴重歪曲了歷史,對陳笑風的同名粵曲,也揭示了其不符歷史的毛病。有朋友曾對我說:「戲劇多是這樣的,何必批評?」但,亦有和我有同感的朋友,認為我應該批評,「以正視聽」。我有些覺得奇怪,難道編劇家、作曲家不歪曲歷史,就寫不出好作品?我覺得歪曲歷史之風,的確不可長了。於一九二九年,京劇大師馬連良先生灌錄《甘露寺》一劇的唱片,將「漢壽亭侯」唱作「壽亭侯」,少了一個「漢」字,他也要作回收唱片之舉。他對自己的要求是多麼嚴格呀!他的要求是在歷史方面絕對不能出錯。
李先生今回寫蘇軾和馬盼盼,說「蘇東坡與年齡差了一大截的朝雲戀愛故事,也有人寫了。」但,蘇軾和朝雲之間的戀愛,是實在的事,並不是故事。他們年齡相差廿多年,但不妨礙彼此間有真愛情。李先生為甚麼要強調「年齡差了一大截」這回事呢?歷史上沒有記載蘇軾和馬盼盼之間有過一段愛情關係,劇作家用想像力去創作一個故事,這一點我不反對,但也要說得合情合理,要能夠自圓其說。有一點我想順便指出的是蘇軾是在「烏臺詩案」(1079年)後,被眨黃州,在那裡躬耕東坡,在神宗元豐五年(1082) 才自號「東坡居士」的。作《念奴嬌. 赤壁懷古》、《赤壁賦》、《後赤壁賦》亦是在這一年的事。至於創製「東坡肉」也是在黃州期間的事。所以,在神宗熙寧十年(1077) 到元豐二年(1079) 那三年,他在徐州為官時,還不可叫他作「蘇東坡」。在徐州,他還未推出「東坡肉」。他的第一位夫人王弗於英宗治平二年(1065) 病逝。在神宗熙寧元年(1068) ,他續娶王弗的堂妹王閏之。在熙寧七年(1074) ,他納朝雲為妾。所以,在徐州為官時,身邊是有妻有妾的,並非如《情話》那一劇所說的妻子已去世。那一句「一妻一妻再一妻」是不成立的。還有,那首在劇中說是蘇軾寫給馬盼盼的《水調歌頭》,其實是蘇軾在神宗熙寧九年(1076) 寫給弟弟蘇轍(字子由) 的。那一年是丙辰年,蘇軾在密州為官,還未到徐州呢。這一首詞有小序,說「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在《宋史》中,章惇是列入〈奸臣傳〉的。章惇能攀絕壁題字,面不改色,蘇軾說他:「子厚必能殺人」,因為他連自己的生命都不懂愛惜。但他和「烏臺詩案」倒沒有關係。在當時,章惇還未攀上權貴的高位。
在第七幕〈秋風苦雨〉中,蘇軾唱〈乙反中板〉,曲詞有「程氏雙雄」一句。這應是指程顥、程頤這對「理學」兄弟了。蘇軾一向和代表「洛」派的這對兄弟不合,他甚至認為程頤這個道學先生很「奸」。在朝中,有所謂「洛蜀之爭」,蘇軾是「蜀」派的龍頭,他是不會稱程氏兄弟為「程氏雙雄」的。
廣州粵劇團將這戲列入為紀念六十週年創會劇目,但很抱歉,這戲真的毛病太多了。李居明先生說「我的戲是寫給這一代及下一代、下兩代的粵劇迷品嚐的。深一點不要緊,要慢慢品嚐,....粵劇要傳承下去,李居明這『一棒』要接棒成功,十分重要!」他又說「這些劇本真正獲得收成和巨大迴響的日子,我不一定看得到。」他言下之意是說觀眾要在未來的日子才會認識到這些劇本的不凡。以這個劇來說,很抱歉地說,若不作大刀闊斧的修改,我是看不出在未來會有甚麼巨大迴響的日子。既然李先生還有一句話、說「一切的好文章都是在喝釆中成長,在掌聲下垮台的」,那麼這一次我便不鼓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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